在本文中,我们主要探讨需要、请求与欲望之间的相互关系,并进一步说明这些概念如何与俄狄浦斯情结中的各个要素彼此关联。
在拉康那里,需要(besoin)首先指向的是婴儿自出生起的一切生理性需求。例如婴儿需要温暖、乳汁、抚触,以及与他人的互动。这些需要是天然的、由求生本能驱动的。如果缺乏满足这些需要的对象,婴儿几乎无法生存。
举个例子,当婴儿感到饥饿时,抚养者便会在一定的时间内喂以乳汁,使饥饿感消失,随之缓解因饥饿带来的紧张状态。婴儿恢复平静。借由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从一开始,需要的指向始终是具体的、可被满足的目标,其功能在于恢复机体内部的平衡与恒常。这是一种自我调节机制:一旦需要得到满足,它就会消失。正因为“需要”的存在,婴儿的身体(corps)才与他者(抚养者)建立起不可分割的联系。
然而,需要的满足并非是他者自发完成的。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在精确的时刻把乳房送到孩子口中,也不会以秒为单位计算喂奶时长。他者往往依赖信号来辨识婴儿的需要,而婴儿也必须发出信号引起他者注意。这就是精神分析所说的请求(demande)。这个法语词与英语的 Ask 更为接近,意指“请求”而非“命令”。
婴儿发出的信号最典型的就是啼哭。母亲能从啼哭中分辨出不同的需要:饥饿、尿湿、冷热、环境嘈杂、缺乏身体接触或身体不适。通过啼哭,婴儿呼唤他者来缓解自己的紧张状态。随着经验积累,母亲在满足需要时往往会赋予这种啼哭以语言解释:例如喂奶时说“吃饭饭”,换尿布时说“拉臭臭”。由此,婴儿原始的哭喊逐渐被母亲的语言替代。啼哭被区分、被命名,而孩子则在内化他者的语言中学会以多样化的方式发出请求。可以说,请求总是以他者的语言为基础,而主体也正是通过这种进入语言的过程进入了他者的领域。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拉康说,主体的话语在根本上就是大他者的话语。
他者的语言不断地被婴儿内化,所以我们很少看到3岁以上的幼儿还在用啼哭的方式来表达自己饥饿的需求或者排泄的需求。他们掌握了更加精确的请求方式,这些请求方式总是以母亲的表达方式呈现。随着成长,请求逐渐超越了生理需要:玩具、自行车、新衣服、电子设备……“需要”开始外延,而请求的形式层出不穷。与此同时,请求与需要的相互作用,也让主体与他者紧紧捆绑在一起。孩子的请求常常隐含着满足他者的需要:想要玩具的孩子,往往必须“听话”、不让父母过度疲惫;想要父母认可的孩子,常常努力让父母因他的成就而感到光荣。换言之,请求与需要之间的交换,本质上是主体与他者通过他者的语言构建起来的一种互相交换。
为了更具体地理解这种动态,我们先来看两个案例。
第一个案例是一名语言发育迟缓的孩子。十岁时,他仍不能说完整的句子,在学校中退缩,行为也没有逻辑;他无法与同学和老师建立关系,无法在老师的带领下在食堂用餐,还经常上课时在裤子里大小便,给老师和同学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老师怀疑他患有自闭症,建议家长将他送入特殊学校。 但在探查其成长环境后发现:这个孩子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久求子不得的家庭。父母与祖父母围绕着这个“唯一的男孩”,几乎在他开口之前就先行满足所有需要——饿之前喂饭,渴之前喂水,需要拥抱之前就已抱起。看似充满爱的环境,却彻底剥夺了他提出请求的机会,语言的发展因此受阻。他无法分辨自己的生理需要,因为他个人的需要被他者的期待所取代。孩子不知如何表达请求,因为他的人生经验中从未真正经历过“以语言发出请求呼唤他者满足自己的需要”这一过程。
家人这种不间断的关注,使孩子逐渐丧失了对自身需要与他者需要的分辨能力。他的身体成为他者焦虑的容器,被过度的照料与干预所侵入,以至于最基本的生活功能也受到影响——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学校食堂正常用餐,不知道该如何自主如厕。同时,他也未能发展出提出请求的能力:在学校里,他往往不是嚎啕大哭,就是僵直地蜷缩在教室的角落,无法通过更加精细的语言与他人建立联系。
这样的极端案例,正是拉康所谓“主体被享乐入侵”的具体体现。因为这个孩子从未以主体的身份发出自己的需求,他与他者之间的互动,实际上都是他者借助孩子的身体来满足冲动的过程。换言之,这些看似无条件的“爱”,最终却沦为家族乃至整个社会的迷惑:
为什么我们如此深爱这个孩子,他却会变成这样?
再来看第二个例子。或许借助上述个案,我们能够理解,为什么有一些流浪汉,会在露天环境下风吹雨淋、受冻挨饿,却丝毫没有避难的举动。因为他们早已失去了识别自身需要的能力——维持身体运转的基本需求被他者的享乐彻底替代。他们既无法提出需要,又无法以语言向他者发出请求,更无法去和他者做交换。正是这种无法辨认、无法满足自身需求的处境,印证了前文的论证。这类人往往在失去家人(尤其是母亲去世之后)才逐渐陷入流浪,并在这种状态中耗尽生命。
正因为可能出现上述情况——需要与请求的错位所带来的病理性后果——我们才说,“父之名”或父性功能对于主体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回到那个无法分辨自身需要、也无法提出请求的孩子。虽然在他的家庭里有祖父和父亲,他们也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但实际上,这个孩子处于一种父之名脱落或失效的状态。
没有任何人能够对他者的享乐加以干预——这种享乐以全家全天候的关注为形式,全面侵入了孩子的生活。更严重的是,在更广阔的社会环境中,这种“全身心无条件的爱”还不断被赞美与歌颂。于是,没有一个声音能够喊停,没有一个“禁止”可以让这种剥夺孩子语言的机制有所收敛。结果,这个孩子始终没有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去表达并辨认自身真正的需要。
这种“禁止”的缺失,正是父之名的脱落或排除。而当父之名不存在时,第三个关键概念,即欲望,也随之无法生成。在前文的个案中,欲望本应产生于母亲与祖母不在场的时刻,即在婴儿生命中留出的某种“空缺”之中。然而,当生命经验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空缺时,主体的人格结构中也就无法容纳欲望的位置。
那么,欲望究竟是什么?拉康在原文中指出:欲望是主体的欠缺。父之名的作用,正是在主体与他者之间开辟出这一裂缝。正是在这道裂缝中,主体体验到一种“不满”(manque/lack)的匮乏感。这种匮乏一方面在意识层面表现为痛苦与折磨,另一方面在无意识层面却是一种结构性的成功。因为,正是从这种“不满”中,欲望才得以诞生。而欲望不仅是锚定主体性的核心,同时也是拉康派精神分析的理论支点。
要进一步理解上述理论,我们可以看到:当孩子的需要逐渐超越生理层面,而请求的方式也日益多样化时,他者必然要做出选择——是满足孩子的某个需要,还是拒绝他的某个请求。这种“应允或拒绝的权力”掌握在他者手中。事实上,极少有抚养者能对孩子的请求一概应允,也极少有人能完全拒绝。恰恰是在这种“并非全然接受”的情境中,一个重要的结构出现了。
主体很快会发现:他者并不会满足自己所有的请求。在这份“不完全性”中,产生了一个空缺。第一方面,这个空缺及其所带来的禁止,正是父之名的效应之一。它迫使主体不得不接受“请求未被满足”的匮乏经验。而这种现实层面的匮乏,会在心理层面生成欲望,从而将主体引入欲望的领域。第二方面,他者的拒绝也推动主体去思考:他者究竟想要什么?在什么条件下,他者才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由此,主体开始想象并揣测他者的欲望。
以上是需要、请求与欲望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这三个概念与主体、他者、父之名之间的相互关系。
从需要到请求,再到欲望,我们看到主体如何一步步在与他者的关系中被结构化。需要起初是生理性的,依赖他者的回应;经由语言转化为请求后,主体进入了他者的领域。但请求不可能总是被满足,正是在这种“不完全性”中,空缺与禁止出现。父之名的作用,就是让主体学会承受这种不满足,并在匮乏中生成欲望。
欲望因此不只是某个对象的追求,而是主体因缺失而被支撑起来的动力。临床案例也提示我们,当请求与需要错位,或父之名功能失效时,主体可能陷入对他者的过度依赖,失去表达与区分自我的能力。
2025年12月19日
孙晓坤